医院放了李牧星三天假,她就在郎文嘉的家里睡了三天。
身体像破了洞,不管睡多久还是留不住精力,它们像小羊跳出她的身体。身体又像灌满了水,软绵绵沉甸甸只能沉在梦里。
三天里,数不清几次迷迷糊糊醒来,世界也是破碎浑浊,分不清是早是晚,是梦不是梦,厚重窗帘飘动间缝隙泄出的光,红灯闪烁的电子时钟,墙壁上斜歪扭曲像树又像花的剪影,旁边的床头柜放着食物和水,还有纸条,每次醒来内容都会变。
【我测了你的体温,应该没发烧,不过我还是准备了药,还有粥。】
【浴室可以随意用,衣服和毛巾都在沙发上,冰箱里的食物也能吃。】
【喝点桔子水吧,我放了蜂蜜。】
即使睡得不算好,她却恍惚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。
小时候可以很任性,何时何地想睡就睡,也不需要设闹钟,随便睡到天荒地老、海枯石烂,到了时间,自然会有人来叫醒她,是煮好饭的妈妈,是下班回家的爸爸。
现在叫醒她的人,变成了郎文嘉。
他有时很晚才回来,有时傍晚就到家,然后就会轻轻摇醒她。
他不会因为她不洗澡睡他床而表现出一点嫌弃或无奈,不会因为她浪费了床头柜的那些食物而生气不悦,一直是笑容满面,耐心十足,扶她起来,递来温水和热毛巾,再帮她梳头。
然后拿出热腾腾的新鲜食物,哄她吃几口,今天是米线,明天是螃蟹粥,见她吃得少,还特意让人外送来牛奶和谷片,希望她能吃饱一点。
李牧星恍惚吃完,恍惚睡回去,偶尔他的话会飘进耳朵里,她无力回应。
第三晚时,也不知是精神恢复了,还是身体知道明天得上班,齿轮开始运转,她的脑袋清醒不少,也听清楚郎文嘉在说什么。
“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说。”他盘腿坐在地板,在吃着一包坚果,“要吃饼干面包也可以,我不会因为碎屑掉在床上就抓狂。”
李牧星蜷缩在被子里,听到他像在哄小孩的这番话,不知为何想到小时候的事,小小声说:
“我想吃梅花糕。”
“这是糕点吗?”郎文嘉问。
“嗯,在我老家街头很常见,我以前放学回家时会买来吃。”李牧星说着说着,把脸埋得更深,她顿了一下,又说,“我只是说说而已,不用真的去买。”
郎文嘉没责怪她的反复无常,勾起浅浅的笑意,问她:
“李医生的家乡在哪里?”
“……叫絮城,离这里不远,已经是一个老城镇了。”
“好,如果我将来经过那里看到的话,就带回来给你。”
“我很久没回去了,那里大概没人卖梅花糕了。”
说完这句,李牧星有些鼻酸,合上眼假装要睡觉。
郎文嘉还是没走,不知在想什么,久久,她又听到他在说话。
他在说公寓旁边的那条温川。
“温川两边的梨花和樱花应该要开了,李医生看过吗?特别漂亮,很多人会去踏青赏花。”
“也特别塞车。”李牧星冷冷蹦出一句煞风景的吐槽。
郎文嘉没觉得扫兴,低笑几声,语气透着一丝兴奋,要跟她分享秘密:
“那我偷偷跟李医生说一个赏花的好地方,能看到风景,又不会被人打扰,可以静静看一整天。”
他靠向她,大灯已经关了,又只剩那盏星星似的小灯。他的面孔朦胧不清,李牧星只能闻到淡淡温温的青草木香,像从梦里的草地溢出来。
“怎么还会有这种地方?”她觉得自己真讨厌,为什么总在泼冷水,“那些游客早就把温川两边都踏烂了。”
“当然有啊。”
郎文嘉举起手,食指朝下,指了指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:
“这里不就是吗?”
“当初就是发现从这间屋子的角度望去,能欣赏到温川开花时的美景,我才选这里定居。今年的春天,是住进这里后的第一个春天,我很期待。”
“李医生,等花开得最美的时候,再来我家吧,我们一起试试看从高处赏花。”
李牧星没有回应他的邀请,她已睡过去,像没听到最后一句。
隔日,天刚破晓,李牧星就睁开眼,像按了开关,精神从低迷混乱的状态切换到过于锐利的清醒。
床角放着她原本的衣物和包包,已经清洗干净,整齐叠好,上面还摆了一盒日抛隐形眼镜。
她走出卧室,看到睡在客厅沙发的郎文嘉,那里对他来说有些逼仄,大长腿都横出扶手。
但他还是睡得很沉,肢体松弛,一条手臂都垂到地板了。
李牧星走过一面照片墙,站在沙发背后,注视郎文嘉很久很久。
父母离婚后,她交由年迈的奶奶抚养,上了高中,奶奶身子不好,一直出入医院或是去姑姑家静养。
她考上医学院时,奶奶也去世了,姑姑没通知她就卖掉房子,分了一笔钱给她当做最后的恩情。
从很久以前开始,她都是孤独一人地生活,“家”和“家人”的概念、感觉、记忆仿佛已经从生命里消失。
能够这样任性地放空脑子当一滩废物,身边有个人在无微不至地照顾,对她来说已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了。
不过,郎文嘉应该习以为常了吧,不管是照顾人还是被人照顾。
客厅的落地窗没拉窗帘,湿漉漉的、渗着苔藓和芦苇的静谧,携带白蒙蒙的天光漫入装修摩登的屋内,这里不是她那间冷极了的屋子。
这间家摆满了主人的心爱之物,被这些东西包围着醒来是不会孤独的。
屋子里无处不在的照片,都是他和亲友的合影,仅有的几张单人艺术照都是他的母亲,大概是他掌镜,有他的风格在。
尽管父母离异,但是母亲一定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,他也是一个天生情感充沛的人,跟母亲的每一任丈夫都相处得很好,包括他的继兄弟姐妹,最显眼的几张大合照,都是他与不同人的家庭聚会合影,有亚洲人也有外国人。
大家勾肩搭背,面对镜头都开怀大笑,静态的照片里流动着真实笃挚的情感。
所以,他照顾她,是出于善良的本能、是出于被爱滋养过的自然投射、是出于坚韧且充盈的内核。
所以,他看到认识的人陷入低谷都会拉一把。
所以,她不是特别的。
李牧星弯下腰,想看清楚他的脸,发丝垂下,差一些些就会碰到郎文嘉的睡容。
他对她而言,也不是特别的。身体莫名的骚动,只是因为她馋他的身体。
不要添加无谓的东西,不要擅自投放期待,没必要赏花、没必要谈心,连朋友都不需要做。
等做爱了,满足了,他就会做回对面不拉窗帘的邻居。
留点东西让他们最后一次藕断丝连吧,要带点性勾引,要似有若无撩拨男人心中那根弦的东西。
她的内裤,就偷偷夹在被子里,像不小心,又像故意,等着他上门归还。
他睡过不少女人,一定会懂这种暗示。
李牧星点了外卖,把早餐留在餐桌,又在床上留下那个东西,悄悄带上门离去。
一连过去好几天,她的工作与生活,皆是风平浪静,没有人来还东西。要说不一样的,就是春天终于到了,满城的花儿都在怒放。
温川的梨花和樱花今年难得齐齐绽放,雪粉交织,重重叠叠,纷纷扬扬,郎文嘉却消失了。
小区靠得温川太近,偶有落花飘来,有可爱的人在草地用雪糕筒和花瓣摆成冰淇淋的造型。
不断有人驻足拍照,年轻人、小孩子还是老人家,大家在春天这个季节仿佛都会被激发出最多的浪漫因子。
李牧星拎住垃圾袋,匆匆走过。最近为了避开车龙,她都提早时间出门。
对面楼出来一个年轻女孩,手上也拎着垃圾袋。李牧星多看了她几眼,女孩的脸有点陌生,但是头顶的贝雷帽却很熟悉。
女孩风风火火,踩着高筒靴子,脚步铿锵有力,夸张的圆形耳环晃来晃去,不像去丢垃圾,反而像在押解犯人上刑。
李牧星落后几步,两人一前一后去到垃圾场,女孩嫌臭,站得远远,把垃圾袋抛进垃圾桶里。
“里面装什么了?”拾荒阿姨刚好在。
女孩甩起头发转身,又风风火火地离去,只冷笑着丢下一句:
“不嫌有狐骚味就拆开呗。”
女孩似乎已经忘了李牧星,两人的眼神毫无交集,擦肩而过时,有股冷风直扑向李牧星的脸,她顿觉肩颈僵硬,说不出一句话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姨拆开那个黑色塑料袋,拿出里面的东西。
“什么啊?”
阿姨眼神不好,翻来覆去地看,自言自语:
“不就是条手帕吗?上面写什么东西啊。”
说完,那条手帕被丢进臭气熏天的垃圾箱里。
那条写有微信号的手帕。
丢了垃圾,李牧星开车上班,她还是迟了,一从小区出去,就塞在温川旁边的大道。
车顶的花树繁茂艳丽,生机勃勃,抖响一下会让人恍惚以为冬天还没过去,怎么又下起了无休止的雪?
两边灿烂花簇的中间,映出一条长长的、万里无云的湛湛晴空。
河岸、路上挤满赏花的人,前面双层巴士的乘客都在伸手触碰月光或是胭脂制成的花枝,大家不遗余力都在扑进春天里。
太阳、人类、河川、红绿灯、斑马线,包括柠檬黄的车身都鲜亮了一个色号。
突然,刷拉一声,雨刷将堆叠的花瓣无情扫走,挡风玻璃后,李牧星面无表情,死气沉沉。
就说会塞车,所以她才讨厌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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